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傷痛的花開

春天是個讓人傷感的季節。
  萬物從蟄伏的寒冷氣息裡掙脫出來,深深長長的呼吸著,涼意滲進植物的枝葉,滲透人的每一個毛孔。蜷伏了一個冬天的心情怯生生的打開,看哪一株花重新開放,看哪一對燕子留下了空巢。更多的感受到生命的走向,它繁盛,凋落,生生不息,又反覆無常。
  所以,梨花開了。開得像我心中的一縷溫情和痛。
  九歲的時候,隨媽媽到了城裡。離開了山邊小鎮的老家,我也就從此失掉了山的靈氣的滋潤。生活漸漸豐腴,或者乾枯,我說不清。
  過了三年,老家的家婆去世。半年後的一天晚上,她很清晰的走進我的夢。
  她帶我看廚房,廚房像她在世的時候一樣簡陋而潔淨。乾淨的灶台,整齊的鍋碗,大水缸被蓋子蓋住,地面是千腳泥,卻一塵不染。她淡淡的笑,然後指著案板對我說:你看,什麼吃的都沒有了,米沒有了,面也沒有了。
  我從夢裡醒來,用十二歲的年齡體會我能想像的另一個世界。這個世界,讓我感覺到冰涼和傷心。我想,家婆在那裡做什麼呢?她還是要吃飯的,她沒飯吃了嗎?我想起離開老家後,很多次趕回去,跟那些個大人一樣,在糧站裡排隊,給她買回米和面,給她的水缸裡裝上水,然後,又在她的笑容的送別下,回到城裡繼續唸書。
  而這個晚上,在我已經快淡忘了悲傷的時候,她怎麼會走進我的夢境?我媽媽是個無神論者,她在任何時候都旗幟鮮明的反對鬼神之說,這一天,我卻相信,家婆在她的那一個世界裡生活著,而現在,她的世界很貧窮,所以她會給我這個夢。第二天,我裁了兩疊紙,一疊大一些,是錢;一疊小一些,是糧票。然後在我們家那個老舊的院子裡,偷偷的燒了。我相信我燒的這些東西會在另一個世界變成錢和糧票,很多很多,可以買很多吃的。
  在她買的那些吃的東西裡,不知道會不會有梨?
  那一天回到老家,家婆說:我給你留的梨子,你吃了吧。
  有梨子吃?我的眼睛發亮了,這是個什麼都缺的年代。
  隔壁付家給的,我給你留著呢。我?我不吃,你吃,梨是不能分的。家婆笑瞇瞇的。
  我吃過家婆給我留的很多東西。有時候幾顆脆胡豆,到我吃的時候都已經潮了。它們醒目的放在桌子上,安安穩穩的,像家婆的辮子,成為我記憶中的靜物標本。
  我離開老家前,家婆的頭髮就全白了,她用彩色膠線扎兩個永遠都不變的小辮。她很瘦小,臉上很多皺紋,眉目仍然依稀有清秀的影子。白髮的老婆婆扎辮子,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和不好看。每天上午,她仔細的紮好辮子,然後關上門,到山邊去。
  家婆喜歡坐在太平橋上看水看山。太平橋是一座中國式的廊橋,橋墩、橋面、橋廊,全是木頭,山上流下的水清澈的在橋下翻成花朵,像山上的梨花。鎮子背靠著前山,前山上有生產隊的果園,後山,那就連綿不絕的通向龍門山的蒼茫了。
  家婆有沒有廊橋遺夢一樣的愛情故事,我就不知道了。她望著山上的花,一個人說話,眼神夢一樣遙遠,笑容淡淡的從嘴邊漾出來,像水波,在臉上的皺紋裡慢慢伸展;像花香,在空氣中悄悄的瀰漫。
  家婆活著的時候,常常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。媽媽說,從家公在五八年反私有的運動開始時上吊自殺起,家婆就有些瘋癲了,但我從不覺得她有不正常,雖然她有時候要罵人。偶爾,她坐在門檻上,對著門前的虛無開始罵,先小聲,然後越來越大聲,罵天,罵地,罵天神,罵土地。有時候煮飯,因為柴火和爐灶潮濕老點不燃火,她就從灶神開始,罵到其餘諸神。她罵灶神的時候我不敢說話,因為內疚。我爬到圍牆上去聞鄰居家梨花的香氣,偷偷摘他們的梨子,跪在屋瓦上時,曾經聽得老瓦劈啪的斷裂聲。家婆引火的東西像工藝品,她將竹子劃成同樣長短的細細的竹籤,捆成一小束,整齊的碼在一起。火燃了,旺的時候會發出呼呼的響聲,家婆說:你看,火在笑。於是,每當這時候,我們就跟火一起笑,原來它也是生命。
  我問她:家家,你罵哪個?她不理我,罵過了,她又開始照看我:煮飯,洗衣服,掃地,收拾屋子。除了這些時候的發洩,家婆就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,當然包括她偶爾要罵罵鄰居:鄰居要打小孩的時候,她會像母雞護自己的小雞一樣把別人家的孩子護在身後:我不准你打人!我媽媽也別想打我,她會說:你憑什麼打人?我媽媽說:她不洗碗!家婆把手往腰裡一叉:不洗,就是不洗!我媽媽說:我偏要她洗!偏要打她!我家婆就說:你打人是犯法的!這下,看熱鬧的人哄的就笑了,我媽媽也哈哈的笑。
  家公死了,留下五個兒女和沒有收入的家婆。大舅在外地工作,有了他自己的家人和生活,二舅在這座城裡上班。我媽媽十四歲,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。二舅會拿點錢回來,後來媽媽工作了,她把我背在背上,靠自己的嘴巴和腿去遊說和跑動,為長大起來的弟妹找到了工作。這樣的家庭曾受過些什麼苦,家婆清楚,所以她罵人;她在呵護兒女時受過的欺負,養成她護我,護所有小孩的脾氣,能指責她瘋了嗎?那一年,鎮上的人口供應的糧食裡有十斤粗糧,居然是紅薯,還要求居民們自己到田里去挖。家婆帶著一雙小兒女,背著背兜到鄉村的田野,看著一片土地,看著別人搶著挖和挑選,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和瘦弱的身軀,他們欲哭無淚。
  多年後媽媽問我:紅薯葉你吃過嗎?媽媽問:鵝兒草你吃過嗎?我想嘗試煮來吃,她說,算了吧,吃得人胃裡冒清水。她問:你想不想吃觀音土做的饃饃?我笑嘻嘻的問:好吃不?她說,吃了肚子漲,拉不出屎來,它是那種白色的黏土,你說好不好吃?
  但是家婆不願意跟我們一起住到城裡。她死活要回去,那種堅決的態度,就像武鬥最厲害那年,她面對機關鎗架在院子口上的背景,面對用手槍威脅她的那些造反傢伙們的責問,被勒令交出兒子的行蹤時表現出的大義凜然。媽媽、舅舅輪流到老家去照看她,媽媽比舅舅去的時候多,但他們忙,我帶著妹妹去的時候卻是極多的。走路或者坐車到十幾里路外的老家,在河邊或者山邊找到她,她照樣是撿一些柴火(樹枝樹葉),然後笑瞇瞇的跟我們回家。我會買米買面,但是我挑不動水,我跟妹妹給她抬過水,也叫認識的叔叔阿姨們給她挑過,媽媽他們去看她才能把水缸挑得滿滿的。
  城裡那時候沒自來水。我學著挑,到我能沉重而自豪的挑起二號桶裝的水了,家婆卻吃不上了。媽媽哭著說:家婆不在了。她不讓我和妹妹回老家去,她說:活著的時候你們做了該做的了,現在人死了,小孩子看了會做噩夢的。後來媽媽說,家婆像知道死亡的來臨似的,將家裡的蚊帳、被子全部拿到河邊洗乾淨了;她給自己換上一身很乾淨的衣服,靜靜的躺在床上死去,臉上有笑容。
  家婆的笑容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,但是我一件她的紀念品都沒有。媽媽回去的時候已經有小輩親戚先去了,平時他們不照管家婆,這時候跑得卻快,東西全被梳理過,家婆的那些首飾物件都不在了。家婆的古董水煙槍如果在,她笑瞇瞇的呼嚕呼嚕吸煙的樣子就留著了,我會想起我人生裡吸的第一口煙就是她給的,她可以繼續說:呵呵,吸一口。最想她的手鐲能留下來,那是一隻不值錢的銅手鐲,她給我洗澡的時候,鐲子在瓦盆邊沿磕出清脆的響聲。
  物質貧乏的年代,人是沒有多少性別特徵的,我的家婆就這樣。但是她的一對辮子,她神遠的眼眸,都讓今天的我想起女人的溫柔。我不喜歡家公,因為怯懦和拋棄。我不知道家婆一生的愛情給了他還是別人,當她看著那些盛開的花,會不會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寄托懷想?如果她有另一個世界,我最大的希望是願她愛情幸福,得到這個世界和這個愛人最美好的呵護。
  花開了就有果,家婆呢?有沒有果?她的兒女,我的兄弟姐妹,我妹妹的女兒,將她的生命延續向未來。但是,三歲的侄女不喜歡吃梨子,給她的吃的,被當作了玩具,拿來在地上拋來拋去。這,算是走過了那些苦難歲月了。
  苦難過去了,受苦最深的人卻沒有療傷的時間;貧窮過去了,該得到回報的人卻已是雲煙。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在啊,但願還能珍惜現在。
  看這漫山的梨花,多像老人的華髮。我的媽媽的頭髮,也快趕上當年的家婆了。但是在這些個春天,我的媽媽很快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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